这是一座写满了历史的城市，从清朝中叶开始成为东北的重镇。自日俄战争起，此后近半个世纪，战火反复在这座城市周围燃起，安宁从未降临。

但在这片危险的土地上，却奇迹般地留存着一方小小的净土，那就是我的生身之地：窝棚屯。窝棚屯坐落于城南门外约20公里的山中，这里的村民过着一种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，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，硝烟战火、沧桑巨变，似乎都无法打乱窝棚屯在历史长河中那特定的节奏。年复一年，村民关心的，永远都是庄稼的收成、如何捱过寒冬和北山的胡子何时出现。他们过得就像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一样，悄然无声。

然而有一天，这里来了一个女人。

村里的老人们都说，方姥刚刚来到我们村时，美丽得就像传说中的仙女。

方姥的美丽在我来说只是传说，因为在我七岁那年，方姥就去世了。在我模糊的印象里，方姥一年四季都打扮得干干净净，和邋遢懒散的村里人截然不同。方姥很喜欢孩子，她的小屋里似乎有着永远取之不尽的糖果和点心，这对于全村人来说，都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谜，也没有人想过要去破解这个谜。方姥说话声音很轻软，据说几十年都没有改变过。慈爱的笑容，好吃的糖果点心，柔和的话语，所有这些，使她成了全村孩子的偶像。

没事的时候，方姥喜欢在她自己的房子里念经。在她家里还有一样稀罕物事，那是一个喇叭一样的东西，下面还有一个会旋转的小箱子，旋转起来就会发出咿咿呀呀唱歌的声音。这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物事，经常求方佬为他们放上一段，听得次数多了，村上的孩子都能唱上几句，咿咿呀呀的听着很好听。有孩子告诉我说这东西叫留声机。

在那个不可思议的年代，如果没有方姥的存在，我的童年一定会枯燥乏味得多。那时，疯狂的岁月接近尾声，却还没有结束。村里的围墙上还写满着鲜红的语录，大人们的胸前还别着老人家的像章。语录换了，颜色不换；像章换了，像章上那个人没变过。对于我来说，只有方佬和方佬的留声机才是鲜活的。

我们村很穷，村里只有一座二层小楼，那是生产队长的家。队长是村里最大的干部，一年四季都板着脸，孩子们都望而生畏。但是有一天我却惊奇地发现，原来队长也会笑，那是在他见到方姥的时候。大人们说，方姥曾经救过队长的命。这话很快就被证实了，因为方佬去世的时候，队长哭得很伤心。

方姥的去世对全村来说是件大事，所有人都很难过。她的房子被保护了起来，生前的家具摆设也都完整如初，没有人去动一下。人们开始追思方l姥，断断续续地说出了那些埋藏在岁月里的久远的故事。

方姥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，据说是穿着白衣、骑着白马。她的到来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。村里人从没见过这么漂亮和时髦的女人，无不啧啧称奇。任何时候，美丽的事物总是能打动哪怕是最最木讷的心。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，那并不重要，因为她的出现已经引起了几乎所有男人的爱慕，招致了几乎所有女人的嫉妒。而她自己对这一切似乎毫不知情，或者是毫不在意。往常的日子，她会去村外小河边散步。每天清晨，她会到林子里去舞剑。她很少和人接触，但是对人很和气和礼貌。在她身上，好象有一种特别的东西令人不敢轻易冒犯、轻易接近。爱慕她的男人只敢在梦里想起她的微笑，嫉妒她的女人也只能在聚在一起的时候，轻声骂几句狐狸精。如果不是一个意外，这种情况或许会一直保持下去。

那一年，城里在打仗，到处都是飞机大炮。虽然从来没有人亲眼出去看过，但是巨大的爆炸声却偶而会传来。村里人对打仗这种事从来都不陌生，因为几十年来类似的传说从来就没间断过。但是这一次却有些不同，因为炮声太响使他们的牲口常常受惊。

一天中午，村东的王老实牵着马去齐家村赶集，经过村口麦场的时候，一群小孩正在那里玩耍。正在这时，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排炮的巨响，震得地动山摇。王老实的马惊了，发出一声嘶鸣，疯跑起来，正好冲向那群孩子。孩子们四散而逃，只有一个吓得傻了，站在那里动弹不了，眼看一幕惨剧就要发生。这时，一个白色的影子风一般地出现了。伴随着一片惊叫声，很多人都闭上了眼，没有人看到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，当他们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，才发现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被抱在方姥的怀里，此刻正吓得哇哇大哭，方姥一边替他擦拭着泪水，一边微笑着。至于王老实的马，此刻却乖乖地伏在地上，仿佛它一直就是这样子，一分钟前也没有发过疯。

那天晚上，王老实的婆娘特意蒸了一笼白面馒头，和孩子的父母一起恭恭敬敬地送到方姥家里向她致谢。方姥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，很客气地请他们坐，拿出糖果和糕饼招待围观的乡亲们。乡亲们一边吃着这些难得吃到的好东西，一边七张八嘴地夸起方姥来。他们说，这孩子大难不死，日后必是有福之人。他们没有说错，这孩子长大以后，当了窝棚屯生产队的队长。

这件事拉近了方姥和乡亲们的关系，再加上她平素待人和气、言谈得体，所以连以前对她有些嫉恨的女人们也一下子转变了态度，开始崇拜她。村里的有些姑娘媳妇甚至开始模仿她的言谈举止和穿着，当然她们自己也知道这是白忙活。

那年秋天，庄稼的收成特别地好，村里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。于是有人说，是方姥给村里带来了好运。但事实并非如此，因为就在那个时候，山北的胡子来了。

关于为什么把土匪叫成“胡子”，小时候听大人讲过好几种说法。有的说，我们东北的土匪大多啸聚深山老林，为的是防止政府和地方武装清剿，隔段时间出来打家劫舍一番，然后又在老巢挥霍，时间一长胡子长得长了，又没有时间打理，自然就都长着乱糟糟的长胡子，当地人一看到这种长相的人，就知道这是土匪，赶快跑吧。时间一长，“胡子”就成了土匪的别称。也有人说，“胡子”之称起于明代，当时汉人称北方夷族为“胡儿”，夷族常越界南侵掳掠，后来便沿袭称强盗为“胡子”。也有的说盗匪抢劫时戴面具挂红胡须以遮耳目，所以叫“胡子”。还有人说，俄国老毛子经常越过边界烧杀抢掠，他们喜欢留大胡子，久而久之，中国的土匪也就跟着沾了光，“胡子”成了泛称。这些说法孰真孰伪，无从考证。但是有一点，那就是有些胡子其实是不长胡子的。但山北的胡子并非如此，因为他们的头头，就是臭名昭著的姜胡子。

提起这个姜胡子，方圆几百里无人不知。据说他原是东北军的一个连长，九一八事变后没有跟着少帅入关，后来加入了安国军当了一个什么官。安国军被日本人遣散了，他又拉了一帮喽啰，就地当起了胡子。因为他长着一部吓人的大胡子，久而久之，大家都忘了他的真名，管他叫姜胡子。

当时的东北地区据说有大小上千股的胡子，大多是因为家里太穷活不下去，才勾结起来铤而走险。这些人平时都躲在深山里，行踪不定。他们的目标一般是走货的马帮和地方上的大户，平时收个买路钱，逢年过节敲诈几笔孝敬什么的。有些马帮和大户人家虽然也养了保镖，但是不想有什么后患，只能花几个钱买平安；也有大商户干脆雇佣胡子当保镖的。至于那些花不起钱的小商户和富农，就只能乖乖地准备好孝敬，等着胡子来取。也有一些不听话的，不知什么时候家人就被绑了票，只好拿银子去赎。总之，都是为了钱财，真正杀人越货的并不多见。用胡子自己的话说，也得为自己留条后路。

但是姜胡子却不是这样，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杀人魔。每到一个地方，他和他那帮喽啰烧杀奸淫，无所不为。不管是有钱没钱，他都抢劫一空，临走还要放上一把火。但凡有点姿色的姑娘媳妇，都被他们抢上山去轮流糟蹋，很少能有活着回来的。老百姓对姜胡子是又恨又怕，就担心他哪天忽然进村。那时候兵荒马乱，没有人管。也有地方上的大户组织了民团围剿过几次，但不是被打散就是被他跑了，每次都无功而返。后来，日本人扶持宣统皇帝成立了满洲国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，这姜胡子忽然就做了皇协军的团长。有了日本人做靠山，姜胡子更加飞扬跋扈，无恶不作。因为他名声实在太臭，所以抗战胜利后，国共两军都不收他，他只好带着一帮人逃回山里重操旧业。

姜胡子进村的那天晚上，天特别黑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。半夜里忽然传来几声枪响，火把齐齐点起，把整个村子照得亮如白昼。村民们都被赶到村口的麦场上，那里正挨着方姥的家。喽啰们有赶着猪和羊的，有手里抓着鸡的，还有拽扯着姑娘媳妇的，乱成一团。

忽然有人朝天开了一枪，麦场上顿时安静下来。只见姜胡子穿着马靴，趾高气扬地出现在大家面前。一个小喽啰走过来凑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，姜胡子转过头去看着方姥的屋子，脸上堆满了淫笑。每个人都知道下面将会发生什么事，人群中发出了低低的不平声，但所有人都无能为力。

这时，方姥的小屋忽然亮起了淡淡的灯光。一个声音从里面传来：“叫姜胡子给我滚进来。”那是方姥的声音，和平时一样轻柔，却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。就连姜胡子自己也怔了一下，随即回过神来，大摇大摆地进了屋，反手带上了门。

“大哥这回有得爽了。”一个喽啰说道，于是他们都一起淫笑起来。村民们的心都揪紧了，这一会儿功夫，对他们来说漫长得就像过了几个世纪。

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等多久，不可思议的一幕就发生了。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，小屋的门突然被撞开，姜胡子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。火光之下，只见他脸色惨白，目光里充满了恐惧。站在前排的村民都清楚地看到，姜胡子的左手都是血。小喽啰们也吓住了，有的端起枪就要冲进屋去，姜胡子把他一把扯住了，浑身颤抖着吐出了一个字：“走……”

猪羊鸡鸭被丢了一地，在麦场上到处乱跑。那几个吓瘫了的姑娘媳妇也被家人扶回了家。几十个凶神恶煞的胡子，瞬间走得干干净净。方姥小屋里的灯光也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，四周再次恢复寂静，依然是仿佛啥都没发生过。

一年后，四野二纵的一支小分队来到山北，把山北的胡子剿灭了。姜胡子的脸被打成了马蜂窝，人们从他断了一根手指的左手确认了他的身份，但除了我们村人，没人知道他的手指是怎么被切断的。大家问起那个夜晚发生的事的时候，方姥总是笑而不答。村民们自发地替她保守这个秘密，没有人把这件事传到外面。当然，在窝棚屯，这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传说。有人猜想，方姥是观音娘娘下凡。

那年冬天，村里来了两个陌生人，从打扮看像是从城里来的。他们在方姥的屋里呆了没多久，方姥就匆匆地跟着他们走了。方姥这一走，足足有两个月的时间。等她回来的时候，已经开春了。她是一个人回来的，带着一个包裹。她的脸色看起来非常憔悴，充满了疲惫。方姥一回来就大病了一场，过了很久才好。病愈后的方姥变得更加沉默寡言，只有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，人们偶而才能看到她久违的笑容。但是那笑容里也应该带着忧伤，因为有人曾经在半夜里听到方姥的小屋里传出过低低的哭泣声。

以后的日子方姥很少出门，不再去散步也不再去舞剑，几乎每天都呆在屋子里念经。偶而还是会有人来看她，每次都给她带来一大包东西。她甚至不再和村民交往，不过村里的孩子去看她，她也从来没有拒绝过。

从此，方姥再也没有离开窝棚屯，她在这个山村里默默地生活着，与世无争。村里人也小心翼翼地替她维护着这份宁静，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打扰她。这种情况一直延续了很多年，即使在后来的疯狂岁月里，有不懂事的少年人提起过“方姥的问题”，也会被爹娘一顿棍棒打消念头。

方姥去世后很久，是在我读大学的时候，有专家学者通过考证，认为方姥和一个历史人物有关。于是省里派了一个调查组来到窝棚屯，他们和村民们解释了大半天，才得到许可，在村民监视下走进方姥的小屋。方姥已经去世很久了，但是屋里的东西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。小屋里面还有一个内间，这是个从来没有别人进去过的内间。因此当内间的门被打开时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人们以为能看到什么奇迹，但他们失望了，因为里面只有一个供桌，供桌上摆放着一个灵牌，灵牌上写着“武雄”两个字。

调查组走了，方姥的事情慢慢又被外人忘却。不过，这却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，我决定由自己来揭开方姥之谜。从那时起，我就开始搜集有关资料，并走访了很多可能相关的人。由于生活及其他方面的原因，我的进展非常缓慢。直到二十年以后的今天，当我把所有搜集到的东西汇集起来的时候，才发现原来我找到的，是一段山河破碎的历史，和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。故事中人物的功过是非，我自己也很难评说。所以我一度很犹豫，但最终还是决定把它写出来。因为，在悠悠的历史长河里，虽然它只是一滴水珠，但毕竟也曾流淌过。

[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4-8-8 23:25:48编辑过]

〖孔布〗	小大 26楼博客 \| 信息 \| 搜索 \| 邮箱 \| 主页 \| UC
加好友发短信【弈言九鼎】等级：守拙帖子：897 积分：2313 威望：0 精华：0 注册：2013/9/23 20:37:00	Post By：2014/7/25 8:56:00 [只看该作者] 用户已被锁定
	———相亲相爱弈家人——— 雨夜梦浅花萍馨藤布雪山亦水鸣

孟婆汤	小大 39楼博客 \| 信息 \| 搜索 \| 邮箱 \| 主页 \| UC
加好友发短信等级：蜘蛛侠帖子：358 积分：2530 威望：0 精华：0 注册：2013/8/14 19:43:00	Post By：2014/7/25 9:22:00 [只看该作者] 用户已被锁定


欢迎您：游客！请先登录或注册风格恢复默认设置苹果树下原始模板 \| 展区文件集浏览图片集浏览 Flash浏览音乐集浏览电影集浏览 \| 搜索

主题：《春秋杯●破剑队● 方姥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