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题：【原创围棋小说】 老何的人生弈事（更新至九）

众人遗憾的目光中，老何三步并作两步风一样跑出了棋馆。

三

都说父亲疼闺女，大闺女何倩，老何就没少疼，可最不省心的还是这位何家大小姐。

何倩五、六岁时，老何开始教女儿学围棋。那天，老何拿出压箱底的宝贝——一副珍藏已久的云子，“好闺女，这可是爸的宝贝，今天让你开开眼。”

这副棋子是离开上海时启蒙恩师秦老师送的，当年可是稀罕物。白子圆润如玉，黑子在阳光下泛出迷人的墨绿。放在藤编的棋篓，沉甸甸的。老何一直舍不得用，一个人时常拿出摩挲把玩。有次好友裁缝恰巧看到想借，老何一口回绝，两位好朋友为此还有点不愉快。

老何天资聪颖，在秦老师几个弟子中棋力最高，深得恩师器重。知道弟子将远赴千里之外，秦老师把这副棋子作为临别赠物：“去吧，孩子，好男儿志在四方。这副棋跟了我多年你拿去，闲的时候可以下下棋，解解闷，也能想起老师我。”一日为师，终身为父。老何不觉眼角湿润。二十多年了，自己竟没有回去看过秦老师。

老何拿出棋篓，打开盖，黑白棋子如两道闪电，吸引了女儿的目光，小何倩伸手就抓，在棋盘上乱摆一通。老何不怪反倒乐了：好，孺子可教也。便坐下来手把手从棋子棋盘开始讲起。小何倩悟性还不错，没几天功夫，就知道什么是吃子、提子。老何决定好好培养。

春夏秋冬，寒来暑往，小何倩棋艺日日精进。小学六年级，老何已让不动五子。为了提高女儿实战能力，每逢星期天，老何就带上女儿到老庙棋馆看棋下棋。初中二年级，何倩已有业3的实力。就在一切按部就班进行的时候，小何倩却不再喜欢下棋了。经打听，老何得知学校门口常有不三不四的小混混围堵何倩，不是去唱歌，就是去溜冰。

起初老何还耐心教育，终有一天，当何倩晚上十二点进门，老何照着女儿就是一巴掌：“滚，有种以后别回来！”那一刻，老何面目狰狞，何倩放声大哭，任母亲兰花怎么哄也不行，直闹腾到次日凌晨三点才瞌睡。

自此，父女俩成了冤家，小何倩见着老何就扭头，老何多次想修复父女关系，执拗的女儿不仅从此不再摸围棋，而且把老何心爱的那副云子来了个天女散花。随着年龄增长，何倩学习不见长进，男朋友倒谈了一个又一个。

“这可怎么是好？”兰花望着老何愁眉苦脸。

“管她呢，女大不由爹，早晚要嫁人，就当咱没这闺女。”老何气不打一处来。

骨断连着筋。这次，人命关天，老何早把对女儿的怨恨抛到九霄云外。一路赶来，心急如焚。

安平一中教学楼下，黑压压围满了人。救生人员早已铺好气垫床，警车救护车闪着红蓝色的灯光。老何迎面见着满脸泪痕的兰花忙问：“咱闺女咋样了？”

“和浑小子分手，寻死觅活的，谁说也不听，就想见你，快去啊！”老何心头一痛，忙冲上楼顶。

何倩见着老何，四目对视。眼中的父亲已略显苍老，想想和父亲间的前前后后点点滴滴，何倩忽然放声大哭：“爸，我想回家！”

“好，闺女，咱回家，跟爸回家。”老何上前一把搂住何倩，父女俩抱头痛哭。

世上的事就这么奇怪，老何父女关系竟通过这样一次突发事件得以修复。一切似乎不合理，又尽在情理之中。

 八

上海协和医院二楼住院部，孙采薇躺在病床前心事重重。

近几天，孙采薇的感觉越来越不好，头痛，浑身酸软乏力，吃饭也没胃口。她试图坐起来，可手脚似乎不听使唤。窗外的阳光依然亮丽，穿过密密麻麻的法国梧桐树枝叶，留下斑驳的影子。“或许一切该有个了结了。”孙采薇深深的叹了口气。

王雨婷快步走进来。“妈，我哥来电话了。”从小离开母亲，血肉亲情让她对母亲的爱丝毫未减，孙一平不在时，王雨婷一直陪着母亲。

“这孩子，第一次出远门，也不早点打个电话，让人操心。”孙采薇半恼半怜。

“我哥说只有县城能打长途，加上这两天没闲着，就打晚了。”王雨婷在母亲身旁坐下，“奥，我哥还说他想在安平多呆几天，帮何叔他们办个围棋培训班，又担心您的病情，让我问问妈的意见。”

“傻孩子，这是好事。你一会回电话，就说妈没意见，晚些回来没关系，妈身体好着呢，扛得住。”

得知母亲身体无大恙，孙一平放下心来，抓紧时间帮老何在县城看房子，了解办手续的相关程序，同时给上海吴老师写了封信，把自己的想法和这里的情况简单作了介绍，希望帮忙把最新围棋培训材料及20套棋具寄过来。

经过反复斟酌，孙一平和老何选定了县城北临河一座独门小院。这里，环境幽静，几颗老槐树枝繁叶茂。三间瓦房，迎面大间50余平米，正好做教室；两侧小间各20余平米，用作教研室和办公会客室。何况，小院距县城小学不远，和老庙棋馆也只隔着条街，关键是房租也不贵。

“你们算捡了个大便宜，要不是俺搬到省城做生意，你们上哪找这好的地？”房东是位小油老板，脖上挂着根金光闪闪的项链，在收取了老何租房定金后念叨着。

搞定房子，俩人又拉着裁缝到旧货市场挑了些旧桌椅，由裁缝负责重新油漆，把各项教学设施准备妥当。

凑巧的是，县教育局新任张局长会下围棋，也很开明。在听取了老何与孙一平的汇报后，认为在当地区域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，不忘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扬，在县中小学生普及围棋是一项目光长远的新生事物，决定积极扶植。相关手续很快办下来，这让老何和孙一平大喜过望。万事俱备只欠东风——落实生源了。

何倩自跳楼事件后辍学在家不愿见人，一天到晚闲得无聊，对这次能以启蒙老师身份教学生下棋自是十分欢喜，在招生上积极出点子想办法，和孙一平一道忙前忙后哥长哥短不亦乐乎。

每天早上，孙一平骑自行车走近十里土坡路，带着何倩从赵家卯赶往县城，拿着专门印制的宣传单到主要街道和居民区做宣传、打广告。除了何忠民安平棋王省业余比赛冠军的影响力，面容姣好招人喜欢的何倩有着先天优势，不少学生家长很乐意把孩子交给这位小美女带。晚上回到赵家卯，孙一平又抽空帮何倩恢复提高棋艺，顺便讲解一些基本的教学方法。

老何也没闲着，整天东跑西颠鼓动学生等汽油把孩子带来学围棋。不到十天功夫，在家长的陪同下，30多名小学生报了名，参加初级启蒙班学习。同时，还招了十几名有一定围棋基础的中学生和成年人，开设中级提高班，其中，学生带着上小学的儿子一起了报名。

上海吴老师也在最短时间内把相关培训材料和棋具寄了过来，等到一切就绪，老何，孙一平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。

挂牌那天，小院人头攒动，鞭炮震耳，锣鼓声声。老何托老丈人请来赵家卯秧歌队现场助兴，县教育局张局长应邀专程登门祝贺，并拿出一副提前写好的条幅——“琴棋书画，国之瑰宝”相赠。同时，与何倩当众下了盘10分钟的纪念对局。一时间，“安平县忠民围棋培训室”名声大噪。

 “这只是第一步，以后咱要搞得更大更好，开办自己的围棋学校。”老何挥了挥右手，在当晚王麻子大排档庆功宴上慷慨陈词，信心满满。

九、

作为初级班指定代课教师，何倩对能否上好第一堂课心里没底。不是水平不行，关键是没一点教学经验。虽说孙一平没少鼓励并帮助备课，对一些细节也进行了设计，可一想到几十个活蹦乱跳的孩子，还有后面陪读的家长，何倩头就有些大，没少打退堂鼓。

“你必须对自己有信心！”孙一平反复强调，“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，没有退路。从另个角度讲，你对孩子的亲和力，无论何叔还是裁缝，都没法比。你是最合适的人选，一定行。”

“可我还是紧张，心里发慌，怕到时下不了台。”何倩眉头紧锁。

“我觉得，第一堂课，最重要的不是传授知识，是怎样把场面掌控好。简单点说，就是怎样想办法让这些孩子坐得住。”说到这里，孙一平有意识停顿了一下。

“以我学棋的经历，小学生最大的特点就是好动，坐不了二十分钟脑子就要开小差，所以要加强互动，多提些问题，让学生在问答过程中，培养对围棋的兴趣。有兴趣就好办。”孙一平也没教过学生，只能通过自己的理解，帮何倩出主意，打打气。

“我是赶鸭子上架，豁出去了。”何倩咬了咬嘴唇。

“对，只准成功，不许失败，加油！”孙一平握紧拳头，做了个坚定不移的动作。

星期天下午，初级班的学生家长们陆续到齐了。老何忙着招呼，裁缝也在一边跑前跑后张罗着，孙一平和何倩坐在教研室，做最后的准备。随着时针指向下午两点，何倩大大方方的走进教室，开始了人生第一堂围棋课。

“同学们好！”

“老师好！”

“首先我做个自我介绍，我姓何，同学们以后叫我何老师，好吗？”

“好！”

“知道我们今天来干什么吗？”何倩定了定神，提出了设计中的第一个问题。

“知道，学下棋。”孩子们七嘴八舌。

“好，那么何老师要问了，我们学下什么棋呢？”

“不知道。”后两排坐的家长有的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
“老师，我知道，叫围棋。我爸告诉我的”。学生的儿子林小亮得意的大声喊。

“对。这位小朋友说得非常好，大家鼓掌。”噼里啪啦的掌声里，教室氛围一下子活跃起来了。

“下面，我们就说说什么叫围棋，这是我们今天的任务，每个小朋友都要搞清楚，好吗？”

“好！”

看到课堂上何倩已打开局面，站在教室外的孙一平舒心的笑了。

“俺这闺女行，有才！”老何差点大声叫出来。

“这叫虎父无犬子，不对。。。。无犬女。”裁缝竖起大拇指，不忘及时夸赞一句。

几天下来，何倩不仅很快适应了围棋培训工作，而且对围棋，对孩子，打心眼里喜欢，彷佛找到了用武之地。中级班，由于人少，学生也都有底子，裁缝有针对性的围绕开局、中盘战、官子三大块以及死活练习等进行讲解和实战对局，有时一对一辅导，相对初级班，反倒容易掌握。

孙一平感到自己的使命基本完成了。想到就要离开这里，不知为何，有些舍不得。

“一平哥，你要是不走，该多好。”夜色中，坐在赵家卯半山腰的土坡前，何倩孩子气的望着孙一平。

“这是早晚的事。你呀，总不能让我老娘也不顾，像你一样辍学吧？”孙一平开玩笑道。

“我掐死你。”何倩娇嗔的伸手去拧孙一平的耳朵。

一阵嬉闹后，俩人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一句话。对面的黄土高原像只巨大的怪兽横卧在那里，黑漆漆的轮廓分外清晰。山坡上灯光闪烁，高低错落隐隐约约，如一只只小小的萤火虫。这段日子，孙一平与安平、老何一家结下了深厚的感情，对坐在一旁的何倩，更有种说不清的感觉。

第二天上午，兰花早早给孙一平准备了酒枣、南瓜子等地方特产，包好了，装在塑料袋里。老何、何倩、裁缝把孙一平一路送上火车。老何拍拍孙一平的肩膀，“一平，感谢的话，何叔就不多说了。代问你娘好，记得常回来看看。”

站台上仨人的身影渐渐拉长远去，一缕惆怅轻轻袭来，孙一平在想：这，不应是永别吧！